jbo竞博经典丨陆文夫:小说《美食家
发布时间:2024-03-03 21:06:47

  jbo竞博)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、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、苏州文联副主席,中篇小说《美食家》是他的巅峰之作,年发表于《收获》,获得全国第三届中篇小说奖,在文坛上享有盛誉,“美食家”这个称谓也由此风行汉语世界。同时,《美食家》被翻译成英法日韩俄等语言,深受海内外读者的喜爱。

  人可以对各样东西都没兴趣,只是对吃不能没有兴趣,活命要吃,享受要吃,吃与买衣服不同,买一件可以穿三年,可总不能一顿饭吃三年。今天吃了明天就会想变个花样吃。人类要生存,吃是一定要发展的,不管哪个国家都一样,任何人都关心吃的问题。

  上有天堂,下有苏杭。苏州所以能居天堂之首,恐怕主要是因为它的美食。话说在解放前,家住苏州的朱自冶可谓前无古人、后无来者的资深吃货。他家资丰厚,靠着祖上留下的房产衣食无忧。不过朱自冶对穿戴女色全然不感兴趣,平生所好唯有一吃。吃能吃出讲究,吃出门道,吃出名气,吃出传奇,苏州大街小巷所有的美食他都了然于胸。

  《美食家》这篇小说是通过对“吃”的讲述,告诉世人一段中国的历史,一段历史当中人的生存状态。

  美食家这个名称很好听,读起来还真有点美味!如果用通俗的语言来加以解释的话,不妙了:一个十分好吃的人。

  好吃还能成家!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。想到的事情往往不来,没有想到的事情却常常就在身边;硬是有那么一个因好吃而成家的人,像怪影似的在我的身边晃荡了四十年。我藐视他,憎恨他,反对他,弄到后来我一无所长,他却因好吃成精而被封为美食家!

  朱自冶是个资本家,地地道道的资本家,绝不是错划的。有人说资本家比地主强,他们有文化,懂技术,懂得经营管理。这话我也同意。可这朱自冶却是个例外,他是房屋资本家,我们这条巷子里的房屋差不多全是他的。他剥削别人没有任何技术,只消说三个字:“收房钱!”甚至连这三个字也用不着说,因为那收房钱的事儿自有经纪人代理。房屋资本家大概总懂得营造术吧,这门技术对社会也是很有用的。朱自冶对此却是一窍不通,他连自家究竟有多少房屋,坐落在哪里,都是糊里糊涂的。他的父亲曾经是一个很精明的房地产商人,抗日战争之前在上海开房地产交易所,家住在上海,却在苏州买下了偌大的家私。抗日战争之初,一个炸弹落在他家的屋顶上,全家有一幸免,那就是朱自冶,他是到苏州的外婆家来吃喜酒的。朱自冶因好吃而幸存一命,所以不好吃便难以生存。

  我认识朱自冶的时候,他已经快到三十岁。别以为好吃的人都是胖子,不对,朱自冶那时瘦得像根柳条枝儿似的。也许是他觉得自己太瘦,所以才时时刻刻感到没有吃够,真正胖得不能动弹的人,倒是不敢多吃的。好吃的人总是顾嘴不顾身,这话却有点道理。尽管朱自冶有足够的钱来顾嘴又顾身,可他对穿着一事毫无兴趣。整年穿着半新不旧的长袍大褂,都是从估衣店里买来的;买来以后便穿上身,脱下来的脏衣服却“忘记”在澡堂里。听说他也曾结过婚,但是他的身边没有孩子,也没有女人。只有一次,看见他和一个妖冶的女人合坐一辆三轮车在虎丘道上兜风,后来才知道,那女人是雇不到车,请求顺带的,朱自冶也毫不客气地叫那女人付掉一半车钱。

  朱自冶在上海的家没有了,独自住在苏州的一座房子里。这房子是二十年代末期的建筑,西式的,有纱门、纱窗和地毯,还有全套的卫生设备。晒台上有两个大水箱,水是用电泵从井里抽上来的。这座两层楼的小洋房坐落在一个大天井的后面,前面是一排六间的平房;门堂、厨房、马达间、贮藏室以及佣人的住所都在这里。

  因为我的姨妈和朱自冶的姑妈是表姐妹,所以在抗战后期jbo竞博,在我的父亲谢世之后,便搬进朱自冶的住宅,住在前面的平房里。不出房钱,尽两个义务:一是兼作朱自冶的守门人,二是要我的妈妈帮助朱自冶料理点家务。这两个义务都很轻松,朱自冶早出晚归,没家没务,从来也不要求我妈妈帮他干什么。倒是我的妈妈实在看不过去,要帮他拆洗被褥,扫扫灰尘,打开窗户。他不仅不欢迎,反而觉得不胜其烦,多此一举。因为家在他的概念中仅仅是一张床铺,当他上铺的时候已经酒足饭饱,靠上枕头便打呼噜。

  朱自冶起得很早,睡懒觉倒是与他无缘,因为他的肠胃到时便会蠕动,准确得和闹钟差不多。眼睛一睁,他的头脑里便跳出一个念头:“快到朱鸿兴去吃头汤面!”这句话需要作一点讲解,否则的话只有苏州人,或者是只有苏州的中老年人才懂,其余的人很难理解其中的诱惑力。

  那时候,苏州有一家出名的面店叫作朱鸿兴,如今还开设在怡园的对面。至于朱鸿兴都有哪些个花式面点,如何美味等等我都不交待了,食谱里都有,算不了稀奇,只想把其中的吃法交待几笔。吃,还有什么吃法吗?有的。同样的一碗面,各自都有不同的吃法,美食家对此是颇有研究的。比如说你向朱鸿兴的店堂里一坐。“喂!来一碗什么什么面。”跑堂的稍许一顿,跟着便大声叫着:“来哉,来碗什么什么面。”那跑堂的为什么要稍许一顿呢,他是在等待你吩咐吃法——是硬面,烂面,宽汤,紧汤,拌面,还有重青(也就多放点蒜叶),免青(不要放蒜叶),重油(多放点油),清淡点(少放油),重面轻交(面多些,交头少点),重交轻面(交头多,面少点),过桥——交头不能盖在面碗上,要放在另外的一只盘子里,吃的时候用筷子挟过来,好象是通过一顶石拱桥才跑到你嘴里。如果是朱自冶向朱鸿兴的面店里一坐,你就会听见那跑堂的喊出一连串的接口:“来哉,清炒虾仁一碗,要宽汤、重青,重交要过桥,硬点!”

  一碗面的吃法已经叫人眼花缭乱了,朱自冶却认为这些还不是主要的,最重要的是要吃“头汤面”。千碗面,一锅汤.如果下到一千碗的话,那汤面里的汤就糊了,下出来的面就不那么清爽、滑溜,而且有一股面汤气。朱自冶如果吃下一碗有面汤气的面,他会整天精神不振,总觉得有点什么事儿不如意。所以他不能象奥勃洛摩夫那样躺着不起来,必须擦黑起身,匆匆盥洗,赶上朱鸿兴的头汤面。吃的艺术和其它的艺术相同jbo竞博,必须牢牢地把握住时空关系。

  曾经写过一篇小说,名曰《美食家》。坏了,这一来自己也就成了“美食家”,人们当众介绍:“这位就是美食家陆某……”其实,此家非那家,我大小也应当算是个作家。不过,我听到了“美食家陆某”时也微笑点头,坦然受之,并有提升一级之感。因为当作家并不难,只需要一张纸与一枝笔;纸张好坏不论,笔也随处可取。当美食家可不一样了。一是要有相应的财富和机遇,吃得到,吃得起;二是要有十分灵敏的味觉,食而能知其味;三是要懂得一点烹调的原理;四是要会营造吃的环境、心情、和氛围。美食和饮食是两个概念,饮食是解渴与充饥,美食是以嘴吧为主的艺术欣赏——品味。

  1895年6月30日-1968年8月11日)先生学来的。周先生被认为是鸳鸯蝴蝶派的首领,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,他在上海滩上编申报自由谈,礼拜六,紫罗兰,包括大光明的海报在内,总共有六份出版物,家还住在苏州。刊物需要稿件,他的拉稿方法就是在上海或苏州举行宴会,请著名的作家、报人赴宴,在宴会上约稿。周先生自己是作家,也应邀赴别人的约稿的宴会。你请他,他请你,使得周先生身经百战,精通了吃的艺术。名人词典上只载明周先生是位作家,盆景艺术家,其实还应该加上一个头衔——美食家。难怪,那时没有美食家之称,只能名之曰会吃。会吃上不了词典,可在饭店和厨师之间周先生却是以吃闻名,因为厨师和饭店的名声是靠名家吃出来的。

  余生也晚,直到六十年代才有机会常与周先生共席。那时苏州有个作家协会的会员小组,约六七人。周先生是组长,组员有范烟桥、程小青等人,我是最年轻的一个,听候周先生的召唤。周先生每月要召集两次小组会议,名为学习,实际上是聚餐,到松鹤楼去吃一顿。那时没有人请客,每人出资四元,由我负责收付。周先生和程小青先生都能如数交足,只有范烟桥先生常常是忘记带钱。

  每次聚餐,周先生都要提前三五天亲自到松鹤楼去一次,确定日期,并指定厨师,如果某某厨师不在,宁可另选吉日。他说,不懂吃的人是“吃饭店”,懂吃的人是“吃厨师”。这是我向周先生学来的第一要领,以后被多次的实践证明,此乃至理名言。

  周先生总是说:“随你的便。”他点了厨师以后就不再点菜了jbo竞博,再点菜就有点小家子气,而且也容易打乱厨师的总体设计。名厨在操办此种宴席时,都是早有准备,包括采购原料都是亲自动手,一个人从头到尾,一气呵成,不像现在都是集体创作,流水作业。

  苏州的饮食文化源远流长,就像昆剧一样,它有一套固定的程式。大幕拉开时是八只或十二只冷盆,成双,图个吉利。冷盆当然可吃,可它的着重点是色彩和形状。红黄蓝白色彩斑斓,龙凤呈祥形态各异。美食的要素是色、香、味、形、声。在嘴吧发挥作用之前,先由眼睛、鼻子和耳朵激发起食欲,引起所谓的馋涎欲滴,为消化食物作好准备。在眼耳鼻舌之中,耳朵的作用较少,据我所知的苏州菜中,有声有色的只有两种,一是“响油鳝糊”,一是“虾仁锅巴”,海称天下第一菜。响油鳝糊就是把鳝丝炒好拿上桌来,然后用一勺滚油向上面一浇,发出一阵“喳呀”的响声,同时腾起一股香味,有滋有味,引起食欲。虾仁锅巴也是如此,是把炸脆的锅巴放在一个大盆里拿上桌来,然后将一大碗吓仁、香菇、冬笋片、火腿丝等作成的热汤向大盆里一倒,发出一阵比响油鳝糊更为热闹的声音。据说,乾隆皇帝大为赞赏,称之为“天下第一菜”,看来也只有皇帝才有这么大的口气。可惜的是此种天下第一菜近来已不多见,原因是现在的大饭店都现代化了,炸脆的虾仁锅巴从篮球场那么大的厨房里拿出来,先放在备餐台上,再放到升降机中,升至二楼三楼或四楼的备餐台,然后再由服务小姐小心翼翼地放上手推车,推进三五十米,然后再放上桌来,这时候锅巴也快凉了,汤也不烫了,汤向锅巴里一倒,往往是无声无息,使得服务小姐十分尴尬,食者也索然无味,这样的事情我碰到过好几回。

  我和周先生共餐时,从来没有碰到过如上的尴尬,因为那时的饭店都没有现在的规模,大名鼎鼎的松鹤楼也只是二层楼,从厨房到饭桌总在一分钟之内,更何况大厨师为我们烹调时是一对一,一只菜上来之后,大厨师也上来了,他站立在桌旁征求意见:“各位觉得怎么样?”

  范烟桥先生是闷吃,他没有周先生那么考究,只是对乳腐酱方(方块肉),冰糖蹄膀有兴趣。

  那时候的苏州菜是以炒菜为主,炒虾仁,炒鳝丝,炒腰花,炒蟹粉,炒塘鳢鱼片……炒菜的品种极多,吃遍不大可能,少了又不甘心,所以便有了双拼甚至三拼,即在一只腰盆中有两种或三种炒菜,每人对每种菜只吃一两筷。用周先生的美食理论来讲这不叫吃,叫尝,到饭店里来吃饭不是吃饱,而是“尝尝味道”,吃饱可以到面馆里去吃碗面,用不着到松鹤楼来吃酒席。这是美食学的第二要领,必需铭记,要不然,那行云流水似的菜肴有几十种,你能吃得下去?吃到后来就吃不动了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大菜冒热气。有人便因此而埋怨中国的宴席菜太多,太浪费。

  所谓的菜太多,太浪费,那是没有遵守“尝尝味道”的规律。菜可以多,量不能大,每人只能吃一两筷,吃光了以后再上第二只菜。大厨师还要不时地观察“现场”,看见有那一只菜没有吃光,他便要打招乎:“对不起,我做得不配大家的胃口。”跟着便做一只“配胃口”的菜上来,把那不配胃口的菜撒下去。决不是像现在这样,几十只菜一齐上,盆子压在盆子上,杯盘狼籍,一半是浪费。为了克服此种不文明的现象,于是便兴起了一种所谓的中餐西吃,由服务员分食,这好像是中学为体,西学为用的老花头。可惜的是中餐和西餐不同,吃法不能与内容分离。那色、香、味、形、声不能任意分割,拉开距离。把一条松鼠桂鱼切成小块分你吃,头尾都不见了,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。有时候服务小姐在分割之前把菜在众食客面前亮亮相,叫先看后吃。看的时候吃不到,吃的时候看不见,只能看着面前的盘子把食物放到嘴里,稍一不留神,就分不清鸭与鸡,他说是烤鸭,却只有几块皮,吃完之后只记得有许多杯子和盘子在面前换来换去,却记不清楚到底吃了些什么东西。

  如果承认美食是一种欣赏的话,那是要眼耳鼻舌同时起作用的,何况宴席中菜肴的配制是一个整体,是由浅入深,有序幕,有高潮,有结尾。荤素搭配,甜咸相间,还要有点心镶嵌其间。一席的点心通常是四道,最多的有八道。点心的品种也是花式繁多,这在饭店里属于白案,是另一体系,可是最好的厨师是集红白案于一身,把点心的形状与色彩和菜肴融为一体。

  如果要多尝尝各美食的味道,那就必需集体行动,呼朋引类,像周瘦鹃先生那样每月召开两次小组会。如果是二三人偶然相遇,那就只能欣赏“折子戏”了。选看“折子戏”要美食家自己点菜了,他要了解某厨师有那些拿手好戏,还要知道朋友们是来自何方,文化素养,因为美食有地方性,有习惯性也与人的素质有关系。贪吃的要量多,暴发的要价高,年老的文化人要清淡点。点菜是否准确,往往是成败的关健。

  美食之道是大道,具体的烹调术是由厨师或烹调高手来完成的。可这大道也非常道,三十年前的大道,当今是行不通了。七八年前,我曾经碰到一位当年为吾等掌厨的师傅,我说,当年我们吃的菜为啥现在都吃不到了。这位大厨师回答得很妙:“你还想吃那时候的菜呀,那时候你们来一趟我们要忙好几天!”

 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,如果按照那时的水平,两三个厨师为我们忙三天,这三天的工资是多少钱!再加上一只红炉专门为我们服务,不能做其它的生意。那原料就不能谈了,鸡要散养的,甲鱼要天然的,人工饲养的鱼虾不鲜美,大棚里的蔬菜无原味……对于那些志在于“尝尝味道”的人来说,这些都是差不了半点。当然,要恢复“那时候的菜”也不是不可能,那就不是每人出四块钱了,至少要四百块钱才能解决问题。周先生再也不能每个月召开两次小组会了,四百块钱要写一个万字左右的短篇,一个月是决不会写出两篇来的。到时候不仅是范烟桥先生要忘记带钱了,可能是所有的人钱包都忘记在家里。所以我开头便说,当美食家要比当作家难,谁封我是美食家便是提升了一级,谢谢。